"大淡水熟齡志/自我的劃像-國民美術的自我拓印" 修訂間的差異

紀錄片：自我的劃像-國民美術的自我拓印

專訪

「你們問我對迪化街熟不熟？我不只熟，簡直是爛熟！國民美術的推動就是在這裡開始的。」劉秀美笑著說。刻意避開熱鬧喧騰的年貨大街，我們在小巷間走走停停，白灰色長髮在她的白色貝雷帽下也隨風舞動著。

迪化街的守護者

就學期間，劉秀美班上有許多同學來自迪化街，聽著在地人講述自己土地上的故事，讓她對這條街的一磚一瓦、各大家族歷史如數家珍。隨著淡水河的淤積和政府推動的工業化政策，倚靠河運通商的大稻埕漸趨沒落，1977年，部分居民透過市議員提出「迪化街變更寬度案」的都更計畫，希望藉由拓寬迪化街，帶動人潮、商機，重振往日風采。

1998年，劉秀美成立迪化街畫會帶領畫友們走進街區，在大街小巷創作和寫生，欣賞建築之美，再從歷史切面講述其重要文化價值，喚起居民們保護古蹟的意識，並在廣場造勢開畫展，試圖以民間力量影響政府決策，坐落在永樂市場對街的迪化街郵局，即是當時搶救下來的成果。畫會自創立以來，每年固定舉辦以大稻埕為主題的畫友聯展，1999年的畫展將「布」的元素放入創作之中，結合藝術與在地特色產業；2001年則以「小學時代」為題，刻劃出居民們過往的求學經歷，也一同回味大稻埕往日的生活風情。

然而在抗爭結束後，從外地進駐的藝術家和政府官員，以發展經濟為目標，將迪化街改造為文創商圈，卻也淡化了產業與在地的連結性。「這裡有很多細緻精美很當地的東西，牽涉台灣的文化歷史，這些細節都需要跟居民朝夕相處才能獲得。然而我們的政府不願意花時間去了解，抬出來的反而是適用於每個地方的套裝文化。」看著巷弄間聚集著年輕族群，風格文青的小店，劉秀美感慨的說。

水的聯想

與大稻埕同屬於淡水河流域的萬華，不只是劉秀美的故鄉，也是繼迪化街畫會之後，她選擇持續推動國民美術的基地。

「今天回家作業要畫一條河流，並以它為象徵把自己的生命經歷畫出來，現在請大家來描述你跟水的關係。」劉秀美以水與自身的連結做發想，為今年的課程揭開序幕。 學習國民美術多年的鈺聆，首先分享了在步入中年後察覺人生如水，有進有退的體悟，她也慢慢學習在不同階段能給自己適當的包容和諒解；而老家在嘉義山上的蔡麗，則將自己來台北打拼的經驗比擬為不諳水性的小孩，踏入陌生的大池塘裡，經過多年的翻滾闖蕩後，終於練就了一身泳技，現在選擇返回故鄉，享受田園之樂，也傳承祖先對土地的精神；以及麗玲透過一趟替小孩送便當的旅程，用火車的沿途風光和豐盛的便當菜色做點綴，譜出一首便當詩歌，將母親疼愛子女的心比作生命中的長河，時刻流淌於孩子身旁。

而劉秀美對水最初的記憶，是孩提時期街邊的水溝和被擠進裏頭宰殺的黑毛豬，之後她隨著父母來到被日本政府整治過的萬華，由大塊觀音石砌成，有孔雀魚和紅絲蟲優游其中的清淺水溝，滿足了她對水的另一種想像。少女時期，到高爾夫球場做桿弟的經驗促成劉秀美與淡水河的相遇，直到第二段婚姻的出現，她落腳於淡水，從此與河水比鄰而居。對她而言，人生歷程跟水的經驗是同步的，透過引導畫友們思考水對於自己的意義，也梳理各人不同階段的生命狀態。

慢慢綻放的牡丹

從萬華順著河水的方向前進，劉秀美帶著推廣國民美術的願景，來到位於淡水河與基隆河匯集處的社子島。

「我的老爸真的是很好，很疼我們。剛開始嫁到社子，生活很辛苦，我帶著三個孩子坐公車，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家，要離開的時候我老爸就拿錢給我，要我坐計程車回來，那時候真的很感動。謝謝老師出這個題目讓我們畫，因為有這本小書，讓我能常常懷念他。」在劉秀美的鼓勵下，白髮蒼蒼的秀花阿嬤，用微微發顫的手拿著親自繪製的小書，說起跟爸爸的回憶，眼中滿溢著思念。

「社子島上盛行養女文化，有些女性從嬰兒時期就被長輩賣到別人家，先去當養女做苦工，長大之後再跟他們的兒子成婚，我認為這是對人最大的欺負，他們要從兄弟姊妹的角色變成夫妻，有些還要順帶照顧夫家的其他小叔小姑，這都是養女一生要經過的歷程。她們就靠出賣勞力，將家裡面的弟弟妹妹養大。」講起這段來社子島上課後才深刻理解的往事，劉秀美眼中的不捨和疼惜，彷彿一幕幕空襲時小女孩奔逃躲竄，手中還抱著嬰兒的畫面，都歷歷在目。

對劉秀美而言，這些肩負歷史記憶、心中有傷痛的老人，平時在我們眼中的形象是平面、毫不起眼的，然而當她們投身藝術時，便有如盛開的牡丹，整個人頓時立體、鮮明起來。藉由引導學員們用繪畫和手作的方式，將農村時代的童年回憶、來不及對父母說出口的思念，或者生命中難以忘卻的片刻，都透過藝術得到了宣洩，她們也藉由梳理記憶的過程學習和自己相處，慢慢修復傷口，尋回人生該有的精采和豐富。而藝術不但可以治癒個人的傷痕，還具有教育社會的意義，在那些繽紛童趣的圖畫背後，是對過往錯誤價值觀的控訴，也道盡了女人一生的奉獻和犧牲。

婦女性論

除了回望過去的生命經驗，劉秀美也鼓勵現代婦女追尋自我，突破傳統社會給女性的框架。從緬甸遠嫁來台灣的麗華，丈夫在一次工作意外中喪生，她只能以在圖書館做清潔工的薪水勉力維生，每回上課時，麗華的畫作總是吸引畫友們上前圍觀，畫中男女裸身陳體，各種姿勢的交纏、過分誇示的性器官和大膽的視覺意象，在蠟筆濃豔的色彩勾勒下，更顯得生猛狂野。

這樣的圖像在旁人眼中或許粗鄙、不堪入目，但對劉秀美而言，性的描繪是一種叛逆，是小人物對不公正社會的反抗，透過在藝術的世界獲得精神上的滿足和成就，支撐著現實中的勞累和貧窮，這些畫作也藉由女性視角重新審視兩性關係和肉體連結，讓女人成為性文化的解釋者，掙脫過去屬於被觀看的客體。

「讓我們頭腦塞住的是這世界原本分配給我們的思維，讓自己飛翔的是決定自由的那一刻。」劉秀美認為女性在性觀念和身體方面的覺醒，不僅對身心健康都會產生好的流動，也有助於撼動既有的性別權力結構，慢慢讓整個社會擺脫過去以男性為主流的思考模式，減少因性所帶來的暴力和侵害。

純潔的藝術家

劉秀美長年推動國民美術，與僵化的體制和思想對抗，對於理想的實踐，就像走在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上，至於如何排解負面情緒，她有一套自己的哲學，過去為了維持生計她曾在南美跑單幫，因而從當地的印地安人那裡得知了一個受益一輩子的秘密：只要專心地凝視一朵小花，內心就會獲得痊癒，就像是在打掃內心，把塵埃污垢排開，用純淨的心看一個東西，進入一種乾淨的世界，最後就會獲得原本的活力跟純潔。

「身為一個藝術家要能夠時刻保持純潔，否則就有愧於這個社會提供的滋養，以及作為藝術家的身分。」劉秀美認真地說道。在推動國民美術期間，為了不讓美術依附於權力和施捨，她堅決不對外收受補助或募款，全部花費都由畫友們平均分擔。「我們每個人都注定是小人物，要工作要養家，如果在生活的夾縫中還可以堅持成為藝術家，那真的很偉大，這樣的藝術是更純淨珍貴的。」她的語氣堅定中帶著驕傲。萬華社大的班長昀儒，過去曾靠洗公車為生，一天要洗四十輛，繁重的體力活更讓她落下一身病痛，但在辛勞工作之餘，她仍舊堅持參與畫會，用天馬行空的想像抵禦現實的艱苦。

除了用繪畫表達自我和抒發情緒，大聲歡唱、舞動搖擺也是劉秀美和世界對話的方式。於2007年成立的破洞歌舞團，承襲了國民美術的精神，讓藝術表演貼近日常生活，保持野台演出的形式，團員們不定時相聚，分享彼此的近況，一同隨性跳舞歌唱，讓歡笑佔據平時受生活所累的心靈。「親愛的人，親密的愛人，謝謝你這麼長的時間陪著我，親愛的人，親密的愛人，這是我一生中最興奮的時分。」年初二在淡水小白宮，我們紀錄下破洞歌舞團今年的首場聚會，只見團員們無視來往遊客的注目，沉浸在音樂和舞蹈中，在觀音山見證下，於歷史的迴廊中留下身影。

藝術發生的時刻，生活如影隨形，劉秀美提倡的國民美術，以反映真實文化、表達台灣人的精神性和土地經驗為目標，期望改革傳統美術以商業化、精緻化為主流的價值觀，在時代脈動下將文化歷史的發語權，還給在這片土地上認真生活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