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炫光志/作伙

出自 淡水維基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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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雨仁,1951年生,台南佳里人,藝術家。

  蓬亂的短髮和笑瞇成兩條細線的眼睛,幾件衣物亦穿亦掛在身上,這是許雨仁給我們的第一眼印象。炫光獎的頒獎會場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點,許雨仁老師笑著走向我們打了聲招呼,我們也些些鞠了躬,帶點生澀地要和老師握個手打聲招呼。老師看了我們的手後慌慌亂亂地把自己的雙手在沾了染料的卡其褲上抹擦,好像擔心自己的手不夠乾淨似地,用力又興奮地握住了我們的手,用最燦爛的笑容說:「你們好啊」。

  「沿著這條山路,遇見懷恩墓地後轉彎,然後直直走不要再轉進岔路囉!後來阿會遇見一條小徑,沿著小徑……」許雨仁老師在筆記紙上塗塗抹抹,一邊叮囑一邊搔頭,就怕讓我們失了方向找不到他的住所。「那裡GOOGLE MAP也查不到啦,你們要自己找」,直到今天我們仍然也忘不掉初次相約在老師住所時的情景,幾乎就是趟前往秘境的趣味歷險。

  我們最後到了新北市三芝區的一個山腰上,雲霧飄渺,一縷縷白霧中能透出的只有不遠處的幾戶住宅以及安靜而群簇的樹林,〈桃花源記〉中提到的一片怡然之土似乎便坐落於此。雜草間的石階延伸到一處未經漆飾的小屋,原本是間被法拍的海砂屋,現在則成為許雨人巧手下的作品之一,一個自己與自己獨處的空間。這裡冬天特別濕經常下雨、無處不被露珠沾染,沒有暖氣機室內幾乎發霉,除了正午偶爾透出的幾道陽光以外,其餘的每分每秒都讓我們冷得僵直了四肢、上下門牙直打顫。「除了台東以外,這裡是我在台灣最喜歡的地方」許雨仁邊說邊點頭,堅定又熱情地向我們介紹這片三芝樂土,環境是他創作的煉金術,許雨仁的眼神裡、思緒裡、靈魂裡,有的都是精神與意象的美,他不在意物質上的生活,看到的總是正面的、美好的部分,例如低飛的鳥兒,或是靜謐早晨的幾許清風。幾件復古風格的名牌服裝就這樣垂掛在家中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那些都是朋友給我的,我不買衣服」他呵呵地笑了兩下,扯扯身上這件領口早已鬆得褶皺的上衣。環顧四週,有幾幅原始圖騰、一些佛像、如古文明像般的木雕、自己手做的木桌椅,還有他自己的作品擺放在桌上,環境相當雜亂,卻流露出了一種隨性而樸實的風格,或許這就是許雨仁希望帶給他人的感受。

  「這很好,我每天都喝一兩瓶」角落的綠色玻璃瓶直立著,是經典的台灣啤酒。許雨仁愛酒,家中堆放著各式各樣的酒瓶,從酒性較烈的威士忌或高粱,到較溫和低濃度的紅酒、啤酒在家中都隨處可見。 「我很喜歡東北那的白酒,是放得老的香氣」許雨仁開心地說著,一提到酒,像是有滿滿的心得般,不停和我們聊著他對於酒的認知和品味,許雨仁雖然不像那些專業品酒師能背出酒的年份,或是講出酒莊名稱,也不講究喝法和器具,但自有他的見識和看法。像他找出一瓶空酒瓶,高興地對我們說著這是他在農會發現的好酒,一瓶才不到三百元,接著又拿出一瓶又一瓶已飲盡的酒瓶,聊著來源,聊著口感,聊著品嘗這瓶酒當下的情境。

水泥與紅磚

  「歷史是什麼:是過去傳到將來的回聲,是將來對過去的反映。」──雨果

  許雨仁是個重知識的人,對於每個時代背景自有他的看法,而他對於歷史時代的考究可以追溯到他大學時期遇到的老師──李仲生。李仲生幾乎可以說是台灣抽象藝術的代言人,對於當時那個相對封閉未開放的台灣社會,李仲生的作品顯得前衛。然而李仲生面對許雨仁時,沒有教授太多繪畫技巧,反倒是講了很多二戰時期西方藝術思潮的演變,包括了西方抽象及超現實主義流派,這些歷史知識帶給許雨仁很多啟發。因此許雨仁能從國共內戰,講到後續中國的大躍進、台灣的白色恐怖事件,敘述中沒有讚賞或批判。歷史是既定事實,但解釋歷史,大家應該開啟自己的視窗。他很強調「知識」,但活用知識,反對填鴨,這是他更注重的。

  一次我們跟著許雨仁回到台南老家,經過他讀的初中時,許雨仁手指著一面帶有歷史風華的校門口:「你看看這舊門多好啊,現在這種建築大部分都沒留下來,可惜。」。他表示,隨著新政權來到,去除舊政權所留下的歷史文物或權力象徵是正常的,但這樣的去除,同時也抹煞日本人在台灣建立的美學。有著鄉土美的圍籬被拆除,換上了新式的圍牆,帶有歲月痕跡的紅磚建築被拆去,換上了包著鋼筋的水泥白色建築,「美感都沒了,不好看」許雨仁在我們身旁凝視著改建後的新大樓,輕輕地嘆出了這句話。

筆墨

  許雨仁目前已經退休了,但還是接下了台北藝術大學的客座教授這個職務。許雨仁談到這份工作時率真的對我們說:「來這邊可以畫畫還有錢拿,還不錯啊!但是還是有點浪費時間啦。」面對學生時好時壞的出席率,他也都一笑帶過:「他們來不來我其實沒差,他們不來我反而輕鬆哩!」。但只要一有學生帶著作品來,不論水墨、素描、甚至是多媒體的創作,許雨仁仍是掏盡心肺中的一字一句,只希望有那麼一句建議能讓學生有所成長。

  「老師人很好啊,而且大家跟老師學其實也不是要照他的做法,因為其實大家都有自己一套的做法。」一位美術系的同學說起她上課的感受,「而且有時候沒有作品,來上課就是跟老師聊天,聽他說。有時候老師還會泡茶。」學生們說跟許雨仁學習藝術其實是很自由的。有時侯許雨仁興致一來,甚至會直接提筆示範,讓學生直接觀摩他的畫技。「不過我教完這一年,我明年就不會再教了」結束授課,我們與老師共進午餐時,許雨仁突然開口說道。「我之後希望可以專注在創作上面,而且台灣的教育…」說到這裡,他喝了口啤酒,接著笑著說:「台灣的教育體制太僵化了,好像來學習一定要為了以後能做什麼事一樣。」。

  三月十一號許雨仁個展〈墨若是〉的開幕式,許雨仁表現內斂,但不難看出他內心的激動。策展人夏可君為展覽下了標:「筆墨是性命,是一個人的自然本性與生存性格之主體意志的直接銘記,是一個文化生命的命脈之所繫......但在進入現代性之後,書寫如何還能感觸到筆墨的性命之存在?」,這些作品即是「生命」,一位藝術家「生命」的展現。我們站在土地上,我們躺臥在草皮中,我們被陽光沐浴,我們被暴雨擊打,我們曾受天使輕撫,我們也被惡魔踏過。每個人各自有不同呈現「生命」的方式,而許雨仁選擇拾起筆與墨,記載人生的起與落,橫豎間都是許雨仁對於人生的體悟和想像。

  有關許雨仁的揮毫,當中有三個重點:留白、意念、生死。留白對於國畫而言,是種延伸、是種想像、是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自由,當許雨仁在筆畫間添入西方的大膽和創意時,也不忘堅持留白,保留了傳統國畫的韻味,留給人賞畫之餘的喘息空間,也讓人張貼個人情感及體悟在這留白當中。想像怪手在腦上的皺摺攪和,感受地鑽對中樞神經的深掘,這是意念、是思想的傳遞。畫筆的擺動源自腦海中感受到的情境,手握著筆是堅決亦是曖昧,全憑大腦接收天地萬物訊息後的精神導出,意念,思想的展現。

  墨過濃,滲透過了紙,墨過淡,緩緩爬乾在紙上,一邊是生,一邊是死。拉出的一筆筆線條,從生到死,順其自然,不追究。對許雨仁而言,老子的「無為」是重要的精神,順應自然的變化,讓事物維持自然本性而不經人為操作,是「無為而無不為」,筆畫拉過後,從生到死,便是自然的精神展現。最終完成的作品,每一幅都是許雨仁的思想,不參進其他雜質精神力的展現。

微醺的狀態

  與許雨仁回佳里老家,本預見他可能會找台南的舊識,或是以前教過他的老師。但許雨仁說,他和以前的朋友現在很少碰面,也沒甚麼聯絡了。或許因為年紀大了,大家各自奔波,出國的出國,做生意的做生意,價值觀也有所差異。因此隨著年齡的增長,小時讀書所認識的朋友聯絡地越來越少。語氣中沒有太多哀傷或感嘆,而是自然地吐出當前的經歷,好比敘述一件必然的結果。

  許雨仁在三芝家中時曾說過,若他覺得一處好玩就會多待多聊,覺得沒意思時也不會想太多,直接起身告別。對於交際的態度,許雨仁一直提及「老莊思想」,這樣的思考方式或許也是讓他選擇住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山區吧。許雨仁覺得人與人間不一定要太多交際,多數時間或許選擇沉默,也可能是世俗間大家所認為的「孤僻」。但切換回台南佳里,當許雨仁遇到故鄉中一些熟識的人,反應卻也跟著熱情了起來。聊著彼此近況,將來的展望,還有過去發生了些甚麼,乃至彼此家庭的動向等,能看出許雨仁不是個情薄的人,而是許雨仁面對世俗中的交際自有他的應對。對於社會上的情感相處,許雨仁也像早悟出了一番道理,「憤怒是一種情緒,想通了就不會有,以前吃虧會生氣,現在不會。」許雨仁端著茶杯笑笑地跟我們說著。這是一位藝術家的沉澱,經歷歲月所磨出的智慧。

  在一次上課,許雨仁的學生帶了一幅自己的作品,那是一張在描畫醫院裡,一個全身插滿管的老人。「啊,這個很好,我喜歡你這個題材。」許雨仁看了學生的話,如此說著。許雨仁不避諱去談死亡,他把死亡看得很淡,也許是兒子走的早,讓他對於生命的看法與眾不同。許雨仁說,哪天他如果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就要找一個很棒的地方,最好是倚山傍海,一邊畫畫、一邊玩樂,然後默默地、開心地死掉。「現在我最喜歡的是台東三仙台那個地方,有山又有海。」除了三芝的工作室,許雨仁在台東的海邊也有一幢老房子,不在台北的時間,他就是在哪裡生活著。「我喜歡一個人單獨的狀態。愛情最理想的狀態,也是應該要兩個人都非常獨立,但又在知覺上有很自然的呼應,而現實上的依賴越少越好。」許雨仁說,否則那就不是愛情,而是現實的應付、是生命的拖磨。

  對於人心,許雨仁也有不同看法:「以前酒駕還沒抓得那麼嚴時,我最喜歡一邊開車、一邊喝點小酒,開車在台灣東部的路上,看著風景、有一點點微醺的感覺,多爽。」許雨仁又說自己經常這樣去旅行:「其實就是在找內在的平靜。旅行途中會遇到很多人,遇多了你就知道人其實都差不多,只是有些人比較好、有些人比較奇怪。」

  孤獨是許雨仁的寫照,但是他孤獨不是因為他不擅長與人交際;相反的,面對人群他其實很能侃侃而談,正確來說,他是個能享受孤獨的人,也或許就要像許雨仁這樣花那麼多時間與自己獨處,才能追求更深刻的藝術境界。不論是在三芝的工作室,或是在台東的老房子裡,那都是他能完全遠離人群,獨自沈浸在藝術創作裡的空間。但是只要回到台南老家,許雨仁就好像年輕了二十歲一樣。台南老家是個大家庭,有許多兄弟姐妹的孩子,以及他最牽掛的老母親。回老家陪伴已經九十多歲的許老太太,可以說是許雨仁除了與自己獨處之外最重要的事情。

三十年

  根據其他藝術界的老師們的說法,其實許雨仁一直是個很受女性歡迎的人,在展覽時不斷有熱情女性過來跟他合影的情形也可見一斑。甚至已經年過耳順的許雨仁,提起了戀愛的往事還是像個年輕人似的說著:「我喜歡談戀愛的那種感覺。」。但是除此之外,許雨仁終究還是最感謝妻子。「我很感謝她,因為她包容我很多」他話說得簡單,但是背後就是將近三十年的婚姻。像許雨仁這麼追求自由的靈魂,在家中等候的妻小實在不大像他人生藍圖的一環。大概是看出了我們的疑惑,許雨仁有點羞赧地笑著說:「其實我還是滿傳統的人,組成家庭也只是順其自然的發展」。配著一罐啤酒,倚著落地玻璃,許雨仁說起往事越來越真誠:「但是結婚之後,我有時候還是會去一些『茶店』那種地方」,說到這裡,許雨仁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愧疚。也許是天生浪漫的個性,讓他對於情感的追求很難一下就停止,話僅於此,字裡行間卻滿是對於妻子的感謝。

  當年他們結了婚也生了孩子,本該是定下來的時候,許雨仁卻選擇攜家帶眷的前往美國,去看看當年人們口中的大蘋果是什麼樣子。美國的生活,原本以為是妻子一同追求藝術的新天地,沒想到卻接連為了收入做起了珠寶銷售員和餐廳員工等各種行業,投入所有精力,東奔西跑過著上班族庸碌日子,困惑於現實生活情境無能為力,離藝術漸行漸遠,那是真正對於生活感到困苦的日子。

  90年代,許雨仁一家三口還是回到了台灣。他在台北外雙溪當起社區管理員,一家三口擠進四坪大的門房內,靠微薄的薪資養家,過著相當刻苦的儉樸生活。但與刻苦的生活相反,許雨仁說他在那個時候終於重新找回創作的衝動及喜悅。他對於那段日子的創作能量似乎感到很滿意,那也是他油畫創作最多的時期。在三芝的工作室兼住所裡,許雨仁指著一幅當時創作的油畫給我們看:「這就是那時候我畫太太跟小孩。很可惜,那時候很多本來要自己留著,後來沒錢買奶粉都賣掉了」。許雨仁雖是笑著說這些話,我們聽了卻是不同心境,當年在家庭之下,藝術跟生活總是糾結在一起。但是隨著孩子離世,與妻子決定分居,如今許雨仁完全專注在藝術上。對於現狀他這樣說:「我希望可以到一個,藝術的另外一個境界吧」。

菊花茶

  許雨仁喜歡泡茶,我們到他家第一件事是泡茶,而我們回他台南老家,進門後他的第一件事也是泡茶。他一邊低頭啜飲著一邊招呼我們:「這茶很香阿,菊花,家裡剩菊花而已。」,環境有些沉默,但整體氛圍讓人特別平靜,桌上堆放著老師拿來招待的腰果、大餅,搭配味道清淡而典雅的菊花,更顯一番風味。喝茶時,大部分時間是寂靜的,偶爾會開個頭,大伙兒聊聊天,又繼續低頭啜著茶,感受茶香在體內暈開後的平靜,沉默的只有犬吠聲、小孩的嬉鬧聲、時針的輕敲聲,也或許這是許雨仁喜歡喝茶的原因,望著他喝茶時凝望而沉默的神情,這是一位藝術家的氣場,屬於許雨仁的氣場。

  外在時間並沒有改變許雨仁多少,他還是黝墨一如年輕時在漁村裡的日子,而漁村裡樸實的生活質感同樣地延續至今。移動的彷彿只有他內在意識的時間,讓他不斷地往來搜尋生命印下的足跡,轉化成一張張的畫、一杯杯淡茶。在許雨仁的世界裡,物質是最不重要的事,衣服破了也不以為意,家裡滿是撿回來的舊家居用品。對接收別人的舊衣物也不以為意,就像他自己說的:「對物質的欲望愈低,精神的空間就愈大」。啜一口被時間泡淡的茶,蓬亂的短髮、笑瞇了的眼、那件領口褶皺的上衣、一壺茶,就是這樣的一位藝術家許雨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