裨海紀遊

出自 淡水維基館
於 2021年10月19日 (二) 16:28 由 台灣阿成 (對話 | 貢獻) 所做的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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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裨海紀遊》(又名《採硫日記》),為清朝官員郁永河所著,書中描繪17世紀的台灣風土民情。

1696年(清康熙三十五年)福建福州府火藥庫因大火,火藥被焚燒殆盡,因火藥所需硫磺福建並無產地,時任幕僚的郁永河自告奮勇前往台灣北部的北投硫磺產地採硫。1697年(清康熙三十六年),郁永河由福州渡海來台採硫,返家後著成《裨海紀遊》一書,記述從福州經廈門、安平、淡水北投,最後返回福州的採硫之行,生動描寫台灣當時的山川風物,成為研究台灣民族學與地理史的最佳文獻。

卷上

餘自辛未春入閩,由建寧、延津以迄榕城;初秋,又自榕城歷興、泉至漳郡之石馬;未幾,又之漳浦、海澄、龍岩、寧洋諸屬邑暨各沿海村落,還至石馬;又以扁舟渡廈門,五日而返。壬申。再返榕城,留居司馬王君仲千署中。蓋八閩之轍跡已歷六矣。逮癸酉秋,有泰寧之役,維舟邵武城下,信宿而返。其明年又之汀之武平,由延津溯流而上,登鐵岩之高,涉九礲之險;半歲之間,往返四過,凡山川幽窅之區,罔不足歷而目覽焉。於是八閩游遍矣。

我朝聲施遠被,偽鄭歸誠;台灣遠在東海外,自洪荒迄今,未聞與中國通一譯之貢者,乃遂郡縣其地,設官分職,輸賦貢金,䑸帆往來,絡繹海上,增八閩而九,甚盛事也。餘性耽遠游,不避阻險,常謂台灣已入版圖,乃不得一覽其概,以為未慊。會丙子冬,榕城藥庫災,毀硝磺火藥五十餘萬無纖介遺。有旨責償典守者,而台灣之雞籠、淡水,實產石硫磺,將往採之。餘欣然笑曰:『吾事濟矣』。丁丑春王,遂戒裝行,同人言子聖平右陶、裘子紹衣、胡子慎履、何子襄臣、陳子子蔚、表弟趙履尊、表侄周在魯,皆握手鄭重。有僕役徐文、餘興、龍德喜請從;郊送者曹子呂陽;同行者王君云森也。

二十四日,午刻,出南門;至大橋,會雨,留宿呂陽邸舍。

二十五日,天稍霽,行三十里,渡烏龍江,宿霧初收,江光如練;望海口羅星塔影,如一針倒懸水中,因賦絕句:『浩蕩江波日夜流,遙看五虎瞰山頭;海門一望三千里,只有羅星一塔浮』。晚至坊口,晤石君某、董君贊侯;董君為諸羅令長子,石為董君渭陽,遂訂偕行。

二十六日,度相思嶺;憶余自入閩,已六過此嶺,年來齒發益衰,憮然興感,賦詩曰:『閩中七載作勞人,六染相思嶺上塵;獨有蒼蒼雙鬢色,經過一度一回新』。晚宿漁溪。

二十七日,曉行,肩輿在晨光薄靄中,村民攜犁牽犢,往來隴上。餘買山無日,不勝慨然!賦詩曰:『山色曉逾潔,溪聲靜自流;人言隔隴阪,犬吠出村陬;細雨沾衣濕,輕寒動客愁;白雲真可羨,舒卷在峰頭』。午刻至浦尾,輿夫以肩輿置小舟中,餘雖乘舟,實坐輿上。舟人持竹篙挽舟在岸上行,舟去甚疾。岸上撐船,舟中乘轎,一時兩奇事,僅見於此。岸旁多老榕,根株盤結,離奇萬態,有十餘樹排聯半里而仍屬一株者。余嘗維舟其下,至今念之,愛其榮茂如昔,為賦詩曰:『榕陰垂一畝,斤斧慨無施;臃腫多駢幹,𧐖蜷盡附枝;風霜經飽歷,歲月自榮滋。相見長如此,曾無凋落時』?再過涵頭,煙火萬家,亦一大村落。憶余辛未過此,啖荔甚佳,流連信宿而去;今又六年矣!晚宿興化郡。

二十八日,行莆陽道中;早麥已秀,風過成麥浪,蓋四月時令也。嶺南春早,於此可見。賦詩曰:『曉起籃輿逐隊行,今朝差喜得春晴;翻畦早麥初成穗,繞徑寒流自有聲;隴阪雲移青嶂合,郊原風蹴綠波平。年來已識躬耕樂,何事勞勞又遠征』?

二十九日,渡洛陽橋,至泉郡。值陸師提督吳公英以詰朝蒞任,五營兵將兜鍪櫜鞬,臨郊列伍以迎;而子衿亦傾城爭出,趨蹌恐後。因賦所見:『百里金戈競路斜,紛紛鐵騎亂如麻;無端呫嗶咿唔者,也曳藍袍候使車』。晚宿郡城。

二月朔日,宿沙溪。

初二日,行四十里,至劉五店,即五通渡也。渡實支海,廣十餘里。登舟,群風驟至,巨浪如山,帆掠水三尺,傾斜欲覆,浪入舟中,衣冠盡濕。抵岸即廈門地,顧視日影,已墮崦嵫;複行三十里,抵水仙宮,漏下已二十刻。旅舍隘甚,無容足地,姑就和鳳宮神廟,坐以待曉。明日,假水師裨將公署館焉。晤蕭山來子衛,為餘覓舟,為渡海計。值大風不輟,聞萬石、虎溪二岩為廈門山水之勝,拉石君、董君、王君往游。至萬石岩,巨石林立,欹斜合沓,若連楹複室,而回環曲折,一徑可通,逼仄處,傴僂匍匐,俯首側體然後度;有時瀑流淙淙,橫拂肩袖間,其實在澗底石下行也。洞中宏敞,在石幾可憑,清泉可濯。奴子陳肴核,歡飲竟日。抵暮,循舊路返。每值陡隘處,令一人當關,眾以猜枚鬥勝;勝者得斬關度,童子進酒飲不勝者,至前隘處易勝者守關,而令不勝者奪之。凡奪十七關始出洞,而新月一彎,已挂林杪矣。相共踏月歸,賦詩曰:『何年月黑風狂夜?吹落含岈覆一溪;詩裏未經摩詰畫,袖中難倩米顛攜;雲流石罅疑天近,瀑濺衣裙識洞低;盤礡不知春日永,欲尋歸路幾番迷』。

初四日,複偕訪虎溪岩。登其巔,巨石大可一二畝,高十餘丈,圍圓似鼓;曲磴緣石旁可登,有巨石斜覆鼓上,壁立插漢,位置殊怪,不知造物何以設想,與萬石岩各擅其奇。賦詩曰:『絕頂多奇石,巑岏聚一叢;懸崖臨巨壑,迭嶂吼長風;屐折危欄轉,笻支曲磴通;扶桑遙在望,落日晚潮紅』。岩畔頹垣小徑,云是偽鄭公子錦舍、聰舍讀書處,惟有砌蟲唧唧草間。銅駝廢井,何地蔑有?祇為游人增慨。然萬石、虎溪二岩,巨石雖多,絕無峰巒峭態,小如拳、大如屋,率皆圓鈍椎魯物;即有層迭而上者,望之亦累卵耳。廈門孤懸海中,周廣二三百里,步步皆山,岩石無小大,悉作卵形,亦山川情性然也。餘以登陟致勞,腰疾複作,掖而後行者累日。

十六日,小瘥,風亦暫止,舟人促行,遂登舟。俄而急雨驟至,雨過,風複橫。海舶在巨浪中,搖曳震蕩,凡三晝夜無寧息。登舷望港口,左為廈門支山,右為海澄縣古浪嶼山,兩山對峙,蜿蜓入海;盡處有小山矗起中流,舟子言是大旦門,海舶出洋必由此。餘曰:『詩不云乎「鳧鷖在亹」,疏曰:「水流峽中,兩岸如門,謂之亹」。是大旦門與金門、廈門,悉應從亹,不當從門也』。若以形勢言,大旦門為廈門門戶,金廈門又漳泉門戶矣。

十九日,風息波平。石君、董君皆至。方共敘三日闊,董君忽委頓,伏艎底大嘔。舟人伐鼓鳴鉦,揚帆起椗。約行二十里,抵向所見大旦門。有十二舶,皆依山泊宿。

二十日,無風,不能行。

二十一日,黎明,聞鉦鼓聲,披衣起視,已乘微風出大旦門。一望蒼茫,淼無涯涘,同泊十二舶參差並進。望舟左數十里外,有黃土坡,隱隱可見。凡自廈門往台灣水道,當自乾趨巽,舟師忽轉舵指坎。比午,至黃土坡下椗。使從者問之,對曰:『舟無風不行,依此暫泊耳』。複問:『此何處』?曰:『遼羅,是金門支山』。蓋已去大旦門七八十里矣。視同行,僅得三舶,餘皆不複可見。頃之,有微風,複起椗行。比暮,視黃土坡猶未遠,以風力弱不勝帆也。始悟海洋泛舟,固畏風,又甚畏無風。大海無櫓搖棹撥理,千里萬里,祇藉一帆風耳。憶往歲榕城晤梁溪季君蓉洲,言自台令旋省,至大洋中,風絕十有七日,舟不移尺寸,水平如鏡,視澈波底,有礁石可識;斯言誠然。既暮,就寢。初更風漸作,寤聽舷間浪激聲甚厲,而艎中董君呻吟聲,若相和不輟。夜半,渡紅水溝。

二十二日,平旦,渡黑水溝。台灣海道,惟黑水溝最險。自北流南,不知源出何所。海水正碧,溝水獨黑如墨,勢又稍窳,故謂之溝。廣約百里,湍流迅駛,時覺腥穢襲人。又有紅黑間道蛇及兩頭蛇繞船游泳,舟師以楮鏹投之,屏息惴惴,懼或順流而南,不知所之耳。紅水溝不甚險,人頗洩視之。然二溝俱在大洋中,風濤鼓蕩,而與綠水終古不淆,理亦難明。渡溝良久,聞鉦鼓作於舷間,舟師來告:『望見澎湖矣』。餘登鷁尾高處憑眺,祇覺天際微雲,一抹如線,徘徊四顧,天水欲連;一舟蕩漾,若纖埃在明鏡中。賦詩曰:『浩蕩孤帆入杳冥,碧空無際漾浮萍;風翻駭浪千山白,水接遙天一線青;回首中原飛野馬,揚舲萬里指晨星;扶搖乍徙非難事,莫訝莊生語不經』。頃之,視一抹如線者,漸廣漸近矣。午刻,至澎湖之馬祖澳;相去僅十許丈,以風不順,帆數輾轉不得入澳。比入,已暮。

二十三日,乘三板登岸。岸高不越丈,浮沙沒骭,草木不生;有水師裨將統兵二千人暨一巡檢司守之。澎湖凡六十四島澳,曰:南天嶼、草嶼、西嶼坪、貓嶼、布袋澳、八罩山、東嶼坪、水垵尾、西吉、花嶼、鋤頭插、馬鞍嶼、東吉、將軍澳、布袋嶼、虎井嶼、船帆嶼、岑雞嶼、豬母落水、桶盤嶼、月眉後鼻、西嶼頭、風櫃尾、雞籠嶼、鐵線灣、紅毛城、四角嶼、雙頭挂、暗澳、案山仔、林投仔、牛心嶼、䗩仔灣、天妃澳、鎖管港、銃城、巡檢司、小果葉、潭邊、𧒄仔灣、小池角、龍門港、大果葉、大池角、龜壁港、沙港底、中墩嶼、竹篙灣、鼎灣嶼、吼門、陽嶼、雁靖嶼、赤嵌仔、小門嶼、陰嶼、土地公嶼、椗鉤嶼、姑婆嶼、雞善嶼、籃飯嶼、島嶼、員貝嶼、吉貝嶼、墨嶼,悉斷續不相聯屬,彼此相望,在煙波縹緲間。遠者或不可見,近者亦非舟莫即。澳有大小,居民有眾寡,然皆以海為田,以魚為糧;若需米榖,雖升鬥必仰給台郡,以沙磧不堪種植也。居人臨水為室,潮至,輒入人室中,即官署不免。頃之歸舟,有罟師鬻魚者,持巨蟹二枚,赤質白文,厥狀甚異,又鯊魚一尾,重可四五斤,猶活甚,餘以付庖人,用佐午炊。庖人將剖魚,一小鯊從腹中躍出,剖之,乃更得六頭,以投水中,皆游去,始信鯊魚胎生。申刻出港,泊澳外。舟人駕三板登岸,伋水畢,各謀晚餐。餘獨坐舷際,時近初更,皎月未上,水波不動,星光滿天,與波底明星相映:上下二天,合成圓器。身處其中,遂覺宇宙皆空。露坐甚久,不忍就寢,偶成一律:『東望扶桑好問津,珠宮璇室俯為鄰;波濤靜息魚龍夜,參斗橫陳海宇春;似向遙天飄一葉,還從明鏡渡纖塵。閒吟抱膝檣烏下,薄露泠然已濕茵』。少間,黑雲四布,星光盡掩。憶余友言君右陶言:『海上夜黑不見一物,則擊水以視』。一擊而水光飛濺,如明珠十斛,傾撒水面,晶光熒熒,良久始滅,亦奇觀矣!夜半微風徐動,舟師理舵欲發,餘始就枕。

二十四日,晨起,視海水自深碧轉為淡黑,回望澎湖諸島猶隱隱可見,頃之,漸沒入煙雲之外,前望台灣諸山已在隱現間;更進,水變為淡藍,轉而為白,而台郡山巒畢陳目前矣。迎岸皆淺沙,沙間多漁舍,時有小艇往來不絕。望鹿耳門,是兩岸沙角環合處;門廣里許,視之無甚奇險,門內轉大。有鎮道海防盤詰出入,舟人下椗候驗。久之,風大作,鼓浪如潮,蓋自渡洋以來所未見。念大洋中不知更作何狀,頗為同行未至諸舶危之。既驗,又迂回二三十里,至安平城下,複橫渡至赤嵌城,日已晡矣。蓋鹿耳門內浩瀚之勢,不異大海;其下實皆淺沙,若深水可行舟處,不過一線,而又左右盤曲,非素熟水道者,不敢輕入,所以稱險。不然,既入鹿耳,斜指東北,不過十里已達赤嵌,何必迂回乃爾?會風惡,仍留宿舟中。

二十五日,買小舟登岸,近岸水益淺,小舟複不進,易牛車,從淺水中牽挽達岸,詣台邑二尹蔣君所下榻。計自二十一日大旦門出洋以迄台郡,凡越四晝夜。海洋無道里可稽,惟計以更,分晝夜為十更,向謂廈門至台灣,水程十一更半:自大旦門七更至澎湖,自澎湖四更半至鹿耳門。風順則然;否則,十日行一更,未易期也。嘗聞海舶已抵鹿耳門,為東風所逆,不得入,而門外鐵板沙又不可泊,勢必仍返澎湖;若遇月黑,莫辨澎湖島澳,又不得不重回廈門,以待天明者,往往有之矣。海上不得順風,寸尺為艱。餘念同行十二舶未至,蔣君職司出入,有籍可稽,日索閱之,同至者僅得半,餘或遲三五日至七八日,最後一舟逾十日始至,友人僕在焉。訊其故,曰:『風也』。餘曰:『同日同行,又同水道,何汝一舟獨異』?曰:『海風無定,亦不一例;常有兩舟並行,一變而此順彼逆,禍福攸分,此中似有鬼神司之,遑計遲速乎』?余以舟中累日震蕩頭涔涔然,雖憑幾倚榻,猶覺在波濤中。越二日,始謁客。晤太守靳公、司馬齊公、參軍尹君、諸羅令董君、鳳山令朱君。又因齊司馬晤友呂子鴻圖,握手甚慰。渠既不意餘之忽為海外游,以為天降;餘於異域得見故人,尤快。相過無虛日,較同客榕城日加密,揮毫、較射、雅歌、投壺,無所不有;暇則論議古今,賞奇析疑;複取台灣郡志,究其形勢,共相參考。蓋在八閩東南,隔海水千餘里,前代未嘗與中國通,中國人曾不知有此地,即輿圖、一統志諸書,附載外夷甚悉,亦無台灣之名;惟明會典「太監王三保赴西洋水程」有「赤嵌汲水」一語,又不詳赤嵌何地。獨澎湖於明時屬泉郡同安縣,漳泉人多聚漁於此,歲征漁課若干。嘉隆間,琉球踞之。明人小視其地,棄而不問。若台灣之曾屬琉球與否,俱無可考。台之民,土著者是為土番,言語不與中國通;況無文字,無由記說前代事。迨萬歷間,複為荷蘭人所有;建台灣、赤嵌二城,考其歲為天啟元年。二城仿佛西洋人所畫屋室圖,周廣不過十畝,意在駕火炮,防守水口而已;非有埤堄闉闍,如中國城郭,以居人民者也。我朝定鼎,四方賓服,獨鄭成功阻守金廈門,屢煩征討。鄭氏不安,又值京口敗歸,欲擇地為休養計,始謀攻取台灣,聯檣並進;紅毛嚴守大港,以鹿耳門沙淺港曲,故弛其守,欲誘致之。成功戰艦不得入大港,視鹿耳門不守,遂命進師;紅毛方幸其必敗,適海水驟漲三丈餘,鄭氏無複膠沙之患,急攻二城。紅毛大恐,與戰又不勝,請悉收其類去,時順治十六年八月也。成功之有台灣,似有天助,於是更台灣名承天府,設天興、萬年二州;又以廈門為思明州,而自就台灣城居焉。鄭氏所謂台灣城,即今安平城也,與今郡治隔一海港,東西相望約十里許,雖與鯤身連,實則台灣外沙,前此紅毛與鄭氏皆身居之者;誠以海口為重,而緩急於舟為便耳。成功歿於康熙元年,子經繼立。經紈褲子,無遠略,其下諸將多來歸者,朝廷悉以一宜畀之,由是歸誠者日益眾。康熙二十年,鄭經亡,子克塽繼;年甫十四,幼不諳國事,而總督姚公銳意圖剿,多設反間、間其用事諸人,人心離叛,無固志,遂與提督施公先後進討。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戰於澎湖;二十二日再戰,王師克捷,已入天妃澳。台灣門戶既失,鄭眾危懼,欲遷避呂宋,不果;蓋其下皆謂克塽孺子,不足謀國事,而歸誠反正,猶冀得天朝爵賞,遂定計降。有旨原其罪。十月,克塽率其族屬朝京師,封漢軍公。寧靖王朱先依鄭成功,歷三世,近四十年;聞克塽降,為詩曰:『流離來海外,止剩幾莖發;如今事畢矣,祖宗應容納』!與其二嬪同自經以殉。魯王世子輩安插河南。台灣遂平。嗟乎!鄭成功年甫弱冠,招集新附,草創廈門,複奪台灣,繼以童孺守位,三世相承,卒能保有其地,以歸順朝廷,成功之才略信有過人者。況乎夜郎自大,生殺獨操,而仍奉永歷之紀元,恪守將軍之位號,奉明寧靖王、魯王世子禮不衰,皆其美行;以視吳、耿背恩僭號者,相去不有間耶?台灣既入版圖,改偽承天府為台灣府,偽天興州為諸羅縣,分偽萬年州為台灣、鳳山二縣;縣各一令一尉,台灣縣附郭首邑,增置一丞,更設台廈道轄焉。海外初闢,規模草創,城郭未築,官署悉無垣牆,惟編竹為籬,蔽內外而已。台灣縣節府治,東西廣五十里,南北袤四十里,鎮、道、府、廳暨諸、鳳兩縣衙署、學宮,市廛及內地寄籍民居多隸焉。而澎湖諸島澳,亦在所轄。鳳山縣居其南,自台灣縣分界而南,至沙馬磯大海,袤四百九十五里;自海岸而東,至山下打狗仔港,廣五十里。攝土番十一社,曰:上淡水、下淡水、力力、茄藤、放索、大澤磯、啞猴、答樓,以上平地八社,輸賦應徭;曰:茄洛堂、浪嶠、卑馬南,三社在山中,惟輸賦,不應徭;另有傀儡番並山中野番,皆無社名。諸羅縣居其北,攝番社新港、加溜灣、毆王、麻豆等二百八社外,另有蛤仔難等三十六社,雖非野番,不輸貢賦,難以悉載。自台灣縣分界而北,至西北隅,轉至東北隅大雞籠社大海,袤二千三百十五里。三縣所隸,不過山外沿海平地,其深山野番,不與外通,外人不能入,無由知其概。總論台郡平地形勢,東阻高山,西臨大海,自海至山,廣四五十里;自鳳山縣南沙馬磯至諸羅縣北雞籠山,袤二千八百四十五里,此其大略也。雖沿海沙岸,實平壤沃土,但土性輕浮,風起揚塵蔽天,雨過流為深坑。然宜種植,凡樹萟芃芃鬱茂,稻米有粒大如豆者;露重如雨,旱歲過夜轉潤,又近海無潦患,秋成納稼倍內地;更產糖蔗雜糧,有種必獲。故內地窮黎,襁至輻輳,樂出於其市。惜蕪地尚多,求闢土千一耳。五穀俱備,尤多植芝麻。果實有番檨、黃梨、香果、波羅蜜,皆內地所無,過海即敗苦,不得入內地。荔枝酸澀,龍眼似佳,然皆絕少,市中不可多見;楊梅如豆,桃李澀口,不足珍。獨番石榴不種自生,臭不可耐,而味又甚惡;蕉子冷沁心脾,膩齒不快,又產於冬月,尤見違時。惟香果差勝。檳榔形似羊棗,力薄,殊遜滇粵;椰子結實如球,破之可為器,有椰酒盈椀,肉附殼而生,用與檳榔共嚼。餘愛二樹,獨幹無枝,亭亭自立,葉如鳳羽,偃蓋婆娑;窗前植之,差亦不惡。瓜蔬悉同內地,無有增損。西瓜盛於冬月,台人元旦多啖之;皮薄瓤紅,可與常州並驅,但遜泉之傅霖耳。郡治無樹,惟綠竹最多,一望猗猗,不減渭濱淇澳之盛。惜其僅止一種,輒數十竿為一叢,生筍不出叢外,每於叢中排比而出。枝大於竿,又節節生刺,人入竹下,往往牽發毀肌,莫不委頓;世有嵇、阮,難共入林。花之木本者曰番花,葉似枇杷,枝必三叉,臃腫而脆;開花五瓣,色白,近心漸黃,香如梔子,宜於風過暫得之,近則惡矣;自四月至十月開不絕,冬寒並叶俱盡。草花有番茉莉,一花十瓣,望之似菊;既放可得三日觀,不似內地茉莉暮開晨落,然香亦少遜焉。街市以一折三,中通車行,傍列市肆,佛仿京師大街,低隘陋耳。婦人弓足絕少,間有纏三尺布者,便稱麗都;故凡陌上相逢,於裙下不足流盼也。市中用財,獨尚番錢。番錢者,紅毛人所鑄銀幣也。圓長不一式,上印番花,實則九三色。台人非此不用,有以庫帑予之,每蹙額不顧,以非所習見耳。地不產馬,內地馬又艱於渡海,雖設兵萬人,營馬不滿千匹;文武各官乘肩輿,自正印以下,出入皆騎黃犢。市中挽運百物,民間男婦遠適者,皆用犢車。故比戶多畜牛;又多蔗梢,牛嗜食之,不費芻菽。曩鄭氏之治台,立法尚嚴,犯奸與盜賊,不赦;有盜伐民間一竹者,立斬之。民承峻法後,猶有道不拾遺之風:市肆百貨露積,委之門外,無敢竊者。天氣四時皆夏,恆苦鬱蒸,遇雨成秋,比歲漸寒,冬月有裘衣者,至霜霰則無有也。海上颶風時作,然歲有常期;或逾期、或不及期,所爽不過三日,別有風期可考。颶之尤甚者曰台,台無定期,必與大雨同至,必拔木壞垣,飄瓦裂石,久而愈勁;舟雖泊澳,常至齏粉,海上人甚畏之,惟得雷聲即止。占台風者,每視風向反常為戒:如夏月應南而反北,秋冬與春應北而反南,旋必成台,幸其至也漸,人得早避之。又曰:風四面皆至曰台。不知台雖暴,無四方齊至理;譬如北風台,必轉而東,東而南,南又轉西,或一二日、或三五七日,不四面傳遍不止;是四面遞至,非四面並至也。颶驟而禍輕,台緩而禍久且烈。又春風畏始,冬風慮終;又六月聞雷則風止,七月聞雷則風至;又非常之風,常在七月。而海中鱗介諸物游翔水面,亦風兆也。此台郡之大略也。為賦竹枝詞,以紀其概。

鐵板沙連到七鯤,鯤身激浪海天昏;任教巨舶難輕犯,天險生成鹿耳門。

安平城旁,自一鯤身至七鯤身,皆沙崗也。鐵板沙性重,得水則堅如石,舟泊沙上,風浪掀擲,舟底立碎矣。牛車千百,日行水中,曾無軌跡,其堅可知。

雪浪排空小艇橫,紅毛城勢獨崢嶸;渡頭更上牛車坐,日暮還過赤嵌城。

渡船皆小艇也。紅毛城即今安平城,渡船往來絡繹,皆在安平、赤嵌二城之間。沙堅水淺,雖小艇不能達岸,必藉牛車挽之。赤嵌城在郡治海岸,與安平城對峙。

編竹為垣取次增,衙齋清暇冷如冰;風聲撼醒三更夢,帳底斜穿遠浦燈。

官署皆無垣牆,惟插竹為籬,比歲增易。無牆垣為蔽,遠浦燈光,直入寢室。

耳畔時聞軋軋聲,牛車乘月夜中行;夢回幾度疑吹角,更有床頭蝘蜓鳴。

牛車挽運百物,月夜車聲不絕。蝘蜓音偃忝,即守宮也;台灣守宮善鳴,聲似黃雀。

蔗田萬頃碧萋萋,一望龍蔥路欲迷;絪載都來糖廍里,只留蔗葉餉群犀。

取蔗漿煎糖處曰糖廍。蔗梢飼牛,牛嗜食之,

青蔥大葉似枇杷,臃腫枝頭著白花;看到花心黃欲滴,家家一樹倚籬笆。

番花葉似枇杷,花開五瓣,白色,木本,臃腫,枝必三義;花心漸作深黃色,攀折累三日不殘。香如梔子,病其過烈;風度花香,頗覺濃鬱。

芭蕉幾樹植牆陰,蕉子累累冷沁心;不為臨池堪代紙,因貪結子種成林。

蕉實形似肥皂,排偶而生,一枝滿百,可重十筋;性極寒。凡蒔蕉園林,綠陰深沉,蔭蔽數畝。

獨幹凌霄不作枝,垂垂青子任紛披;摘來還共蔞根嚼,贏得唇間盡染脂。

檳榔無旁枝,亭亭直上,遍體龍鱗,葉同鳳尾。子形似羊棗,土人稱為棗子檳榔。食檳榔者必與簍根、蠣灰同嚼,否則澀口且辣。食後口唇盡紅。

惡竹參差透碧霄,叢生如棘任風搖;那堪節節都生刺,把臂林間血已漂。

竹根迄筱以至於葉,節節皆生倒刺,往往牽發毀肌。察之皆根之萌也,故此竹植地即生。不是哀梨不是楂,酸香滋味似甜瓜;枇杷不見黃金果,番檨何勞向客誇?

番檨生大樹上,形如茄子;夏至始熟,台人甚珍之。

肩披鬢髮耳垂璫,粉面紅唇似女郎;馬祖宮前鑼鼓鬧,侏離唱出下南腔。

梨園子弟,垂髻穴耳,傅粉施朱,儼然女子。土人稱天妃神曰馬祖,稱廟曰宮;天妃廟近赤嵌城,海舶多於此演戲酬願。閩以漳泉二郡為下南,下南腔亦閩中聲律之一種也。

台灣西向俯汪洋,東望層巒千里長;一片平沙皆沃土,誰為長慮教耕桑?

台郡之西,俯臨大海,實與中國閩廣之間相對。東則層巒迭嶂,為野番巢居穴處之窟,鳥道蠶叢,人不能入;其中景物,不可得而知也。山外平壤皆肥饒沃土,惜居人少,土番又不務稼穡,當春計食而耕,都無蓄積,地力未盡,求闢土千一耳。

卷中

餘以採硫來居台郡兩閱月,為購布,購油,購糖,鑄大鑊,冶刀斧、鋤、杓,規大小木桶,制秤、尺、斗、斛,種種畢備。布以給番人易硫土;油與大鑊,所以煉硫;糖給工匠頻飲並浴體,以闢硫毒;鋤平土築基;刀斧伐薪剃草;杓出硫於鑊;小桶凝硫,大桶貯水;秤、尺、斗、斛,以衡量諸物。又購脫粟、鹽豉、筐、釜、@、箸等,率為百人具。計費九百八十金,買一巨舶載之。入資什七,覺舟重不任載,心竊疑焉。遂止弗入,更買一舶,為載所餘,費半前舶。或曰:『舟有大小,受載有量,今頗未盡量,何徒費為』?余曰:『吾忽心動,方欲使兩舶中分之,匪直載所餘也』。言者匿笑去。王君意圖便安,不欲更張,中分之志遂寢。餘事既畢,擬旦日登舶,郡守靳公、司馬齊公咸謂餘曰:『君不聞雞籠、淡水水土之惡乎?人至即病,病輒死。凡隸役聞雞籠、淡水之遣,皆欷歔悲嘆,如使絕域;水師例春秋更戍,以得生還為幸。彼健兒役隸且然,君奚堪此?曷令僕役往,君留郡城遙制之何如』?余曰:『茲行計役工匠、番人數百人,又逼近野番,不有以靜鎮之,恐多事,貽地方憂;況既受人托,又何惜一往』?明日,參軍尹君名複、鳳山尉戚君皆吾鄉人,來止餘行,曰:『客秋朱友龍謀不軌,總戎王公命某弁率百人戍下淡水,才兩月,無一人還者;下淡水且然,況雞籠、淡水遠惡尤甚者乎』?又曰:『縣役某與其侶四人往,僅以身返。此皆近事,君胡不自愛耶』?余笑曰:『吾生有命,蒼蒼者主之,水土其如餘何!餘計之審矣,不可以不往』。尹君與守戎沈君為餘作丸散藥及解毒闢癘諸方為贈,珍重再三。又吾鄉黃岩顧君隨父南金先生任江南糧儲道,住京口;順治己亥被掠留台,居台久,習知山海夷險。與餘一見如故交,亦來謂餘曰:『水土害人,鬼物為厲,有識者所不計;若夫去險就夷,居安避危,胡可不審?君亦知海道乎?凡海舶不畏大洋,而畏近山;不患深水,而患淺水。舟本浮物,有桅御風,有舵闢水,雖大風浪未易沉覆;若觸礁則沉,膠沙必碎,其敗立見。今自郡治至雞籠,舟依沙瀨間行,遭風無港可泊,險倍大洋,何如陸行為得乎?君將偕我往;若必從舟,則我請辭』。餘曰:『謹受教』。王君圖便安,卒登舟,挽之不可。餘與顧君率平頭數輩,乘笨車就道;隨行給役者凡五十五人,時四月初七日也。經過番社即易車,車以黃犢駕,而令土番為御。是日過大洲溪,歷新港社、嘉溜灣社、麻豆社,雖皆番居,然嘉木陰森,屋宇完潔,不減內地村落。餘曰:『孰謂番人陋?人言寧足信乎』?顧君曰:『新港、嘉溜灣、毆王、麻豆,於偽鄭時為四大社,令其子弟能就鄉塾讀書者,蠲其徭役,以漸化之。四社番亦知勤稼穡,務蓄積,比戶殷富;又近郡治,習見城市居處禮讓,故其俗於諸社為優。毆王近海,不當孔道,尤富庶,惜不得見,過此恐日遠日陋矣』。然觀四社男婦,被發不褌,猶沿舊習,殊可鄙。自麻豆易車,應至倒咯國;番人不解從者語,見營官中途為余治餐,意餘必適彼,為御至佳里興,至則二鼓矣。問孰為宿處,則營中也。無已,乃之守戎趙君所。趙君名振,天雄人,孝廉,與余友侯君敬止善,談次及天雄、平干、鄴下、汧台諸故人,皆能了了,蓋皆三十年事矣。聞漏下三十刻,乃就寢。

初八日,仍馭原車,返麻豆社,易車渡茅港尾溪、鐵線橋溪。至倒咯國社,日已近暮。憶王君此時,乘南風,駕巨艦,瞬息千里,餘至則後矣;乃乘夜渡急水、八掌等溪。遲明,抵諸羅山,倦極坐憩;天既曙,複渡牛跳溪,過打貓社、山迭溪、他裏務社,至柴里社宿。計車行兩晝夜矣。車中倦眸欲瞑,每至深崖陡塹,輒複驚覺。所見御車番兒,皆遍體雕青:背為鳥翼盤旋;自肩至臍,斜銳為網罟纓絡;兩臂各為人首形,斷脰猙獰可怖。自腕至肘,累鐵鐲數十道;又有為大耳者。

初十日,渡虎尾溪、西螺溪,溪廣二三里,平沙可行,車過無軌跡,亦似鐵板沙,但沙水皆黑色,以台灣山色皆黑土故也。又三十里,至東螺溪,與西螺溪廣正等,而水深湍急過之。轅中牛懼溺,臥而浮,番兒十餘,扶輪以濟,不溺者幾矣。既濟,值雨,馳三十里,至大武郡社,宿。是日所見番人,文身者愈多,耳輪漸大如@,獨於發加束,或為三叉,或為雙角;又以雞尾三羽為一翿,插髻上,迎風招颭,以為觀美。又有三少婦共舂,中一婦頗有姿;然裸體對客,而意色泰然。

十一日,行三十里,至半線社,居停主人揖客頗恭,具饌尤腆。云:『過此多石路,車行不易,曷少憩節勞』!遂留宿焉。自諸羅山至此,所見番婦多白晰妍好者。

十二日,過啞束社,至大肚社,一路大小積石,車行其上,終日蹭蹬殊困;加以林莽荒穢,宿草沒肩,與半線以下如各天。至溪澗之多,尤不勝記。番人狀貌轉陋。

十三日,渡大溪,過沙轆社,至牛罵社,社屋隘甚,值雨過,殊濕。假番室牖外設榻,緣梯而登,雖無門闌,喜其高潔。

十四日,陰霾,大雨,不得行;午後雨止,聞海吼聲,如錢塘怒潮,至夜不息。社人云:『海吼是雨征也』。

十五日、十六日皆雨,前溪新水方怒,不敢進。

十七日,小霽。餘榻面山,霾霧障之凡五日,苦不得一睹其麓;忽見開朗,殊快。念野番跳梁,茲山實為藩籬,不知山後深山,當作何狀,將登麓望之。社人謂:『野番常伏林中射鹿,見人則矢鏃立至,慎毋往』!余頷之;乃策杖披荊拂草而登。既陟巔,荊莽樛結,不可置足。林木如蝟毛,聯枝累葉,陰翳晝暝,仰視太虛,如井底窺天,時見一規而已。雖前山近在目前,而密樹障之,都不得見。惟有野猿跳躑上下,向人作聲,若老人咳;又有老猿,如五尺童子,箕踞怒視。風度林杪,作簌簌聲,肌骨欲寒。瀑流潺潺,尋之不得;而修蛇乃出踝下,覺心怖,遂返。

十八日,又大雨,嵐氣盛甚,衣潤如洗;階前泥濘,足不得展;徘徊悵結。賦詩曰:『番舍如蟻垤,茅簷壓路低;嵐風侵短牗,海霧襲重綈;避雨從留屐,支床更著梯;前溪新漲阻,徙倚欲雞棲』。頃之,有番婦至,蕡首瘠體,貌不類人,舉手指畫,若有所欲,餘探得食物與之;社人望見,亟麾之去,曰『此婦有術,善祟人,毋令得近也』!

十九日,晨起,忽霽,差爽人意,計二三日水落可涉,則前路匪遙矣。比午,方飯,南風颼颼起萍末,衣潤頓乾,覺快甚。飯罷,風漸橫,草木披靡,念兩海舶當已至;不然殆矣,王君奈何!意甚憂之。薄暮,有人自海濱來,云:『見二巨舟,乘風而北』。益駭,披襟坐大風中,至三鼓,勉就枕,然竟夜無寐。

二十日,辰刻風定;無從得二舶耗。顧君慰餘曰:『君無憂二舶也!彼非南風不行,既久無南風,昨風又橫,無行理,何憂為』?土官使麻答為餘問水,曰:『水急且高,未可涉也』。

二十三日,餘念二舶,遂叱馭行。行二十里,至溪所,眾番為戴行李,沒水而過;複扶餘車浮渡,雖僅免沒溺,實濡水而出也。渡凡三溪,率相越不半里;已渡過大甲社、雙寮社,至宛里社宿。自渡溪後,御車番人貌益陋,變胸背雕青為豹文。無男女,悉翦髮覆額,作頭陀狀,規樹皮為冠;番婦穴耳為五孔,以海螺文貝嵌入為飾,捷走先男子。經過番社皆空室,求一勺水不可得;得見一人,輒喜。自此以北,大概略同。

二十四日,過吞霄社、新港仔社,至後阪社。甫下車,王君敝衣跣足在焉。泣告曰:『舟碎身溺,幸複相見』。餘驚問所以不死狀,曰:自初三日登舟,泊鹿耳門,候南風不得。十八日,有微風,遂行。行一日,舵與帆不洽,斜入黑水者再;船首自俯,欲入水底,而巨浪又夾之;舟人大恐,向馬祖求庇,苦無港可泊,終夜徬徨。十九日,猶如昨。午後南風大至,行甚駛,喜謂天助;頃之,風厲甚,因舵劣,不任使,強持之,舵牙折者三。風中蝴蝶千百,繞船飛舞,舟人以為不祥。申刻,風稍緩,有黑色小鳥數百集船上,驅之不去,舟人咸謂大凶;焚楮鏹祝之,又不去,至以手撫之,終不去,反呷呷向人,若相告語者。少間,風益甚,舟欲沉,向馬祖卜筄,求船安,不許;求免死,得吉;自棄舟中物三之一。至二更,遙見小港,眾喜幸生,以沙淺不能入,姑就港口下椗。舟人困頓,各就寢。五鼓失椗,船無系,複出大洋,浪擊舵折,鷁首又裂,知不可為,舟師告曰:『惟有劃水仙,求登岸免死耳』!劃水仙者,眾口齊作鉦鼓聲,人各挾一匕箸,虛作棹船勢,如午日競渡狀;凡洋中危急,不得近岸,則為之。船果近岸,浪拍即碎;王君與舟人皆入水,幸善泅,得不溺;乘浪勢推擁登岸,顧視原舟,惟斷板折木,相擊白浪中耳。餘亟問:『後舶安在』?王君曰:『彼舟利步,自十八日已先余舟數百里矣,尚何能知之』?余聞王君言,意欲回車;複自計曰:『驅馳千餘里,何惜三數日程,不往探後舶確耗乎』?

二十五日,與王君共一車,兼程進。越高嶺三,至中港社,午餐。見門外一牛甚腯,囚木籠中,俯首局足,體不得展;社人謂:『是野牛初就靮,以此馴之』。又云:『前路竹塹、南嵌,山中野牛甚多,每出千百為群,土番能生致之,候其馴,用之。今郡中挽車牛,強半是也』。飯竟,複登車,道由海壖橫涉小港,迂回沙岸間三十餘里;王君指折舵碎舟脫死登岸處甚悉,視沙間斷木廢板,尚有存者,惟相對浩嘆而已。又浮一深溪,至竹塹社,宿。溪水湍急,役夫有溺而複起者。奴子車後浴水而出,比至,無複人色。有人自雞籠、淡水來者,言二十日風後,有一舶至;餘聞之甚喜,謂王君曰:『沉舟諸物,固無有理,然大鑊與冶器,必沉沙中,似可覓也;且一舟猶在,無中輟理,君毋惜海濱一行』!遂留王君竹塹社,餘複馳至南嵌社宿。自竹塹迄南嵌八九十里,不見一人一屋,求一樹就蔭不得;掘土窟,置瓦釜為炊,就烈日下,以澗水沃之,各飽一餐。途中遇麋、鹿、麏、麚逐隊行,甚伙,驅獫猲獟獲三鹿。既至南嵌,入深箐中,披荊度莽,冠履俱敗:直狐狢之窟,非人類所宜至也。

二十七日,自南嵌越小嶺,在海岸間行,巨浪卷雪拍轅下,衣袂為濕。至八里分社,有江水為阻,即淡水也。深山溪澗,皆由此出。水廣五六里,港口中流有雞心嶕,海舶畏之;潮汐去來,淺深莫定。餘停車欲渡,有飛蟲億萬,如急雨驟至,衣不能蔽,遍體悉損。視沙間一舟,獨木鏤成,可容兩人對坐,各操一楫以渡;名曰莽葛,蓋番舟也。既渡,有淡水社長張大,罄折沙際迎,遂留止其家。視後舶果已至;當風橫時,棄擲數物,餘皆獲全;然不過前舶之餘,計所亡已什八矣。爰命張大為余治屋,餘留居五日以待。

五月朔,張大來告屋成。

初二日,餘與顧君暨僕役平頭共乘海舶,由淡水港入。前望兩山夾峙處,曰甘答門,水道甚隘,入門,水忽廣,漶為大湖,渺無涯涘。行十許里,有茅廬凡二十間,皆依山面湖,在茂草中,張大為餘築也。餘為區畫,以設大鑊者二,貯硫土者六,處夫役者七,為庖者二,餘與王君、顧君暨臧獲共處者三;為就地勢,故錯綜散置,向背不一。張大云:『此地高山四繞,周廣百餘里,中為平原,惟一溪流水,麻少翁等三社,緣溪而居。甲戌四月,地動不休,番人怖恐,相率徙去,俄陷為巨浸,距今不三年耳』。指淺處猶有竹樹梢出水面,三社舊址可識。滄桑之變,信有之乎?既坐定,聞飛湍倒峽聲,有崩崖轉石之勢;意必有千尋瀑流,近在左右,晝夜轟耳不輟;覓之累日,不可得見。

初五日,王君從海岸馳至,果得冶器七十二事及大鑊一具,餘其問之水濱矣。

又數日,各社土官悉至;曰八里分、麻少翁、內北頭、外北頭、雞洲山、大洞山、小雞籠、大雞籠、金包里、南港、瓦烈、擺折、裏末、武溜灣、雷里、荖厘、繡朗、巴琅泵、奇武卒、答答攸、里族、房仔嶼、麻里折口等二十三社,皆淡水總社統之,其土官有正副頭目之分。飲以薄酒,食以糖丸,又各給布丈餘,皆忻然去。複給布眾番易土,凡布七尺,易土一筐,衡之可得二百七八十筋。明日,眾番男婦相繼以莽葛載土至,土黃黑不一,色質沉重,有光芒,以指捻之,颯颯有聲者佳,反是則劣。煉法:槌碎如粉,日曝極乾,鑊中先入油十餘筋,徐入乾土,以大竹為十字架,兩人各持一端攬之;土中硫得油自出,油土相融,又頻頻加土加油,至於滿鑊;約入土八九百筋,油則視土之優劣為多寡。工人時時以鐵鍬取汁,瀝突旁察之,過則添土,不及則增油。油過不及,皆能損硫;土既優,用油適當,一鑊可得淨硫四五百筋,否或一二百筋乃至數十筋。關鍵處雖在油,而工人視火候,似亦有微權也。餘問番人硫土所產,指茅廬後山麓間。明日拉顧君偕往,坐莽葛中,命二番兒操楫。緣溪入,溪盡為內北社,呼社人為導。轉東行半里,入茅棘中,勁茅高丈餘,兩手排之,側體而入,炎日薄茅上,暑氣蒸欝,覺悶甚。草下一徑,逶迤僅容蛇伏。顧君濟勝有具,與導人行,輒前;餘與從者後,五步之內,已各不相見,慮或相失,各聽呼應聲為近遠。約行二三里,渡兩小溪,皆而涉。複入深林中,林木蓊翳,大小不可辨名;老藤纏結其上,若虯龍環繞,風過葉落,有大如掌者。又有巨木裂土而出,兩葉始蘗,已大十圍,導人謂楠也。楠之始生,已具全體,歲久則堅,終不加大,蓋與竹筍同理。樹上禽聲萬態,耳所創聞,目不得視其狀。涼風襲肌,幾忘炎暑。複越峻坡五六,值大溪,溪廣四五丈,水潺潺巉石間,與石皆作藍靛色,導人謂此水源出硫穴下,是沸泉也;餘以一指試之,猶熱甚,扶杖躡巉石渡。更進二三里,林木忽斷,始見前山。又陟一小巔,覺履底漸熱,視草色萎黃無生意;望前山半麓,白氣縷縷,如山雲乍吐,搖曳青嶂間,導人指曰:『是硫穴也』。風至,硫氣甚惡。更進半里,草木不生,地熱如炙;左右兩山多巨石,為硫氣所觸,剝蝕如粉。白氣五十餘道,皆從地底騰激而出,沸珠噴濺,出地尺許。餘攬衣即穴旁視之,聞怒雷震蕩地底,而驚濤與沸鼎聲間之;地複岌岌欲動,令人心悸。蓋周廣百畝間,實一大沸鑊,餘身乃行鑊蓋上,所賴以不陷者,熱氣鼓之耳。右旁巨石間,一穴獨大,思巨石無陷理,乃即石上俯瞰之,穴中毒焰撲人,目不能視,觸腦欲裂,急退百步乃止。左旁一溪,聲如倒峽,即沸泉所出源也。還就深林小憩,循舊路返。衣染硫氣,累日不散。始悟向之倒峽崩崖,轟耳不輟者,是硫穴沸聲也。為賦二律:『造化鍾奇構,崇岡湧沸泉;怒雷翻地軸,毒霧撼崖巔;碧澗松長槁,丹山草欲燃;蓬瀛遙在望,煮石迓神仙』。『五月行人少,西陲有火山;孰知泉沸處?遂使履行難;落粉銷危石,流黃漬篆斑;轟聲傳十里,不是響潺湲』。人言此地水土害人,染疾多殆,台郡諸公言之審矣。餘初未之信;居無何,奴子病矣,諸給役者十且病九矣!乃至庖人亦病,執爨無人。而王君水底餘生,複染危痢,水漿不入;晝夜七八十行,漸至流溢枕席間。餘一榻之側,病者環繞,但聞呻吟與寒噤聲,若唱和不輟,恨無越人術,安得遍藥之?乃以一舶悉歸之。而顧君又以他事赴省,獨餘不可去,與一病僕俱。時時督番兒,課匠役,往來烈日下與深草茂林中,日不少休。而一二社棍,又百計暗撓之。餘既不識侏離語,與人言,人又不解餘旨,口耳並廢,直同聾啞。是餘一身,且有兼病,尚得以不病傲人乎?以餘觀之:山川不殊中土,鬼物未見有征,然而人輒病者,特以深山大澤尚在洪荒,草木晦蔽,人跡無幾,瘴癘所積,入人肺腸,故人至即病,千人一症,理固然也。餘體素弱,十年善病,恆以參術代饔飧,猶苦不支。自台郡至此,計觸暑行二十日,兼馳凡四晝夜,涉大小溪九十有六;若深溝巨壑,峻坡陡崖,馳下如覆、仰上如削者,蓋不可勝數。平原一望,罔非茂草,勁者覆頂,弱者蔽肩,車馳其中,如在地底,草梢割面破項,蚊蚋蒼蠅吮咂肌體,如飢鷹餓虎,撲逐不去。炎日又曝之,項背欲裂,已極人世勞瘁。既至,草廬中,四壁陶瓦,悉茅為之,四面風入如射,臥恆見天。青草上榻,旋拔旋生。雨至,室中如洪流,一雨過,屐而升榻者凡十日。蟬琴蚓笛,時沸榻下,階前潮汐時至。出戶,草沒肩,古木樛結,不可名狀;惡竹叢生其間,咫尺不能見物。蝮蛇癭項者,夜閣閣鳴枕畔,有時鼾聲如牛,力可吞鹿;小蛇逐人,疾如飛矢,戶閾之外,暮不敢出。海風怒號,萬籟響答,林谷震撼,屋榻欲傾。夜半猿啼,如鬼哭聲,一燈熒熒,與鬼病垂危者聯榻共處。以視子卿絕塞、信國沮洳為何如?柳子厚云:『播州非人所居』;令子厚知有此境,視播州天上矣。餘至之夜,有漁人結寮港南者,與余居遙隔一水,累布藉枕而臥;夜半,矢從外入,穿枕上布二十八札,幸不傷腦,猶在夢鄉,而一矢又入,遂貫其臂,同侶逐賊不獲,視其矢,則土番射鹿物也。又有社人被殺於途,皆數日間事。餘草廬在無人之境,時見茂草中有番人出入,莫察所從來;深夜勁矢,寧無戒心?若此地者,蓋在在危機,刻刻死亡矣!余身非金石,力不勝鼷鼠;況以斑白之年,高堂有母,寧遂忘臨履之戒,以久處危亡之地乎?良以剛毅之性,有進無退,謀人謀己,務期克濟;況生平歷險遭艱,奚止一事?今老矣!肯以一念之恧,事半中輟,嗒然遂失其故我耶?且病者去矣,而不病者又以畏病畏危去,將誰與竣所事?與其今日早去,何如前日不來?疇其能餘迫?今既來矣,遑惜其它?心志素定,神氣自正,匪直山鬼降心,二豎且遠避百舍。且余固以嗜游來,餘嘗謂:『探奇攬勝者,毋畏惡趣;游不險不奇,趣不惡不快』。太白登華山,恨不攜謝朓驚人句,搔首問天;昌黎登華嶽絕頂,痛哭投書與家人別,華陰令百計取之,乃得下,皆以嗜游癖者也。餘雖不敢仰希前哲,然茲行所歷,當令昌黎、太白增羨。況蓬萊在望,弱水可掬,藉令祖龍、漢武聞之,不將寨裳恐後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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